【藏海戏麟】万人如海一身藏(一)

汪藏海X洪武年间张起灵

擅长伪装精通聊骚胸有千秋功业讲究汪

VS世界那么大我想去康康外浪内怂随和张

写在前面的话:

时隔半年重返乐乎,发现删APP前觉得有感觉的CP在半年后依旧冷到北极圈,连文章都没多一篇,忍不住垂死病中惊坐起,为爱发电,怒写8000字,献给这对明明设定很可爱,但不为人知的CP。

大概中篇,捋一遍二人的人生履历、爱恨情愁,不定期更新;

私设有,历史有,但由于毕业已久,在被窝里偷摸阅读金瓶又是好久以前的老黄历,有关专业知识的部分细节大概经不起推敲,大家姑且看看,图个乐呵。

觉得值得一读,博君一笑,那欢迎点赞、推荐、评论、勾搭;若是觉得我笔下所写和你心中所想大相径庭,那也欢迎以文会友,我只当自己是块砖头,能够引君玉书也是不胜欣喜;但是绝对拒绝口出恶言,倒胃KY,为杠而杠。(当然了,这么冷的cp,除非真爱否则大概都没人会看吧;而既然是真爱那就都是小可爱,爱你们,么么哒~)
(ps:昨天晚上发了几个链接都被秒吞,一大清早起来捉虫,然后终于能发文本了!若有叨扰万分抱歉,还望见谅!)
一、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好似也不知道到哪里才会结束,只是鹅毛似的没完没了一直的下着,将整个天地染成了一片白色。

北风呼啸,也不知要吹塌多少茅屋漏居,但是这座医官府邸的室内却暖如初夏,室内装修考究,虽不华贵,却雕饰的极为精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蜜桃茉莉香,绣着八段锦健身小人儿的帐子高悬着,里面摆着两个团花的被窝,外面的一个是天青色的,里面没卧人,却卧着只粗圆萌凶的老虎枕头;里面的一个则是水红色的,里头睡着一位相貌清俊的年轻公子。

他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睡得极不安稳,一半的手脚都踢出被子,抱着旁边的被子枕头,白生生的脸蛋埋在被子里,脖颈上密密麻麻的蒙着细汗。他眼珠回转,嘴巴翕合个不停,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细腻的烟灰打头顶的房梁上打着旋飘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蓝色棉甲面蒙黑布的束发少年从梁上猫儿似的无声蹿下,而为了不留下蛛丝马迹只是单脚点在桌上放着的瓷杯檐儿上,做一个颇有难度的金鸡独立。

这位蒙面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袭了父亲的锦衣卫小旗一职的新秀,唤作巫马南生,一名初入官场的勇武少年郎。

因为年轻,浑身鲜血还是滚烫,他的出身虽是借了父亲的恩荫,但他发下重誓必要像话本里头歌颂的那些中正好男儿一样,为文便要笔伐奸邪,匡扶社稷,为武便要开疆拓土,所向披靡,用自己的大韬略、真拳脚为自己谋下锦绣前程。

如今他既已入了锦衣卫的籍子,便要在其位谋其政,通过无所不用其极的严苛监管和事无巨细、保质保量的文书汇报使清官好官得被赏识,让污吏贪官得以绳之于法。

而他面前躺着的公子就是他结束冗杂琐碎的实习期后接手的第一人,唤作汪藏海,原本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士,精通些堪舆风水占卜解厄的秘术,洪武九年因用一方丹药使燕王宠妾起死回生而成为燕王府良药所里的一名医官,经多年运作,如今已经官拜太医院院使,正五品,统揽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王府良药所乃至同馆、四夷馆等全国大小医政。家里在前朝乃是一方富贾,如今败落,人丁凋零,只有一个异母庶兄弟和子侄,如今兄弟不过在京师做个典吏,混口饭吃,但是子侄却得汪藏海三分薄面得以拜在正学先生方孝孺方大人门下学习经义,也算是大造化。

眼下燕贼谋逆,此人又是燕王一手提拔起来掌天下医事,陛下心中不安,只是其医术精妙至极,有妙手回春之大能,又有悬壶济世之胸怀,才有些为难,只命他们锦衣卫暗中监视。

方接到这份指派时南生只觉烫手,此人既是能人异士,就算不是大能,也必定有些神通,贸然前往,一个不小心被抓住了把柄,必然讨不了好。于是十数天里废寝忘食,先是将这位大人的履历背的是滚瓜烂熟,又借着众前辈要为他庆贺入职的由头,让家里嬷嬷拿了银钱买了东西做东道。

是日北风瑟瑟,但是天气响晴,同僚前辈们陆续登门,南生和拄着拐的父亲站在门口迎接同僚,府上年老的嬷嬷们帮诸位大人除去御风的厚重氅子,端出烧得滚烫的酒水为诸位大人驱寒;大家彼此谦让寒暄,逐位递酒,便序齿坐了。随后嬷嬷们依次端进精致剥果、按酒小菜、肴馔汤饭,大家放眼瞧去,都是些猪、羊、鸡、牛等家常饭食,但是都十分丰洁,尤其是那两尾鲤鱼做得极好,鱼汤浓白,鱼肉完整紧实,坐在炉子上,微微翻滚,散发着鲜香的滋味。

南生初出茅庐,脸皮年轻,又是袭的父亲恩荫,平时总是少说多做,有些木讷的样子,不十分讨喜;而他父亲又十分耿直,脾气暴躁,直至致仕都是小旗,可见人脉稀薄。所以虽然帖子该递的都递了,但是事实上来的人并不算多,职位最高的不过百户而已。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气氛也变得松泛了不少。南生于是挑起话头,提到了那位汪公。

众人听说的是他,都摇着脑袋咂摸的嘴,直言不好说,又言若是你日后摊上了他的差事要趁早撂开手,不要过多纠缠。南生面上做出不解,向诸位虚心求教,以为接下来会听到他与燕贼私相授受的腌臜事,却不想诸位前辈话锋一转,带着点钦佩的意思抱怨道:

“咱们锦衣卫瞧着不过是探旁人见不得光的隐私来换自个儿功名,难些苦些都来得,端得是个简单的差事,但成事的前提这些文臣武将总也得有隐私可探。这位汪太医可就不同了,严丝合缝的像只鸡蛋,一不贪钱财二不好酒色,日常生活也十分泛善可陈,除非陛下赐宴,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程度,席上又寡言,但一旦开口便十分圆转,端的是滴水不漏;而作为医者亦有一颗仁心,且不说这些年他研制的药方救了多少的性命,但凡有人上门求他治病赐药,便是乞儿妓子,他也尽心尽力,从不推脱;又十分廉洁,日常只是淡饭粗茶,却要把省下来的银钱布施梅汤白粥。人皆称赞他菩萨似的仁善,你觉得你能从菩萨身上挖到什么阴私?”

南生抿抿嘴唇,嘴上附和,可内心却是绝不相信这污泥似的人世间竟也有干净人,况且若他当真忠贞于圣上,哪里还用得着动用锦衣卫?便不死心的继续旁敲侧击。可大家的心思明显已经不在太医院魁首身上了,却说起江东门外那个云游四方的赤脚大夫卖的好丸药,吃了使人化狼化虎,坚硬非凡。

大家便都大笑,说些教坊十四楼灯影下乐伎们软媚着人的娇态,又细数这应天府、朝堂上的风流男子,捕风捉影他们的房中韵事。南生皱着眉,觉得这些人说的实在不堪,也不好再把话重新引回去,于是只是闷声喝酒。这时坐在他身旁一直未说话的陆总旗,突然打着酒嗝红着脸大咧着声音,冲着四周同僚叫嚷道:

“刚刚诸位说的只是寻常耍子,算得了什么?不似人家汪太医,不好好拿大杠子正经搅穴,生他十个八个崽子,却舍了屁股与不晓事的国监生贴烧饼吃,让不知道的人称赞他慧眼识人,却不知道暗地里是如何不顾伦常与爷们做那好兄弟、好夫妻!”

陆总旗刚一嚷完便醉倒在地。南生被他吓得把酒撒了一裤子,大家也都愣住,面面相觑的,脸上神色莫测,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

“陆兄弟说的那位国监生可是戊寅年授的官的吴中相公?有人见两人携着手一起往太医院里间儿去,等了能有大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那吴相公是脚步虚浮,一边走一边系腰带,还有武昌府吴府旧邻瞧见汪太医曾经大正月里往吴府里拜访做客……也不知道做不做的真。”陆总旗刚一说完便立刻有人小声的嘀咕出声,然后又立刻被旁人挡了回去,呵斥道:

“你可别诌了,根本不能够。我和那吴相公是同乡,明白告诉你,汪大人早亡的母亲是吴相公的姑母,二人是正正经经的姑表兄弟;况且诸位没有见过吴相公的长相,那汪大人驻颜有道的昳丽挺括诸位还没有领略过么?那模样气度怕是只有天上人才堪堪配得上罢。”

众人尚还要再说,这时南向坐着的百户赵大人突然淡淡道:

“我怎么记得陆总旗的幺儿是半年前夭折的?当时花了重金请的汪太医,但汪太医明明分毫未取,还尽心医治,只是那孩子体质太弱,吃了好几副苦药也没能救得回来。可是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汪太医纵是妙手回春也非神佛,怎么就由此结下了仇怨呢?半年多了,纵有天大的伤心如今也该节哀了,怎好又说了这些胡话?大家只当是酒后疯话吧,喝酒,喝酒。”

众人交换眼神只当赵大人说得在理,便是心中仍旧疑虑了也不再多话,只是点头称是,岔开话题。

至于南生,则完全被这段发言惊得呆住了,脸上红彤彤的烧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他与这位汪公虽素未蒙面,但是此人是至正十六年生人,有明一代人均寿命比之前朝虽算不得短,但这位汪公年少漂泊有失保养,年逾不惑的岁数几乎可以算作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再怎么驻颜有术又能怎样?都是个老头了,竟然还能摇摆得动吗?他就不怕把自己搞得屎尿齐流、难以收拾吗?

二、

终于到了他正式上岗的日子,天才蒙蒙亮,他们这一批新人就已经如新竹似的在卫所庭院列得整齐,卫所千户按照惯例向众人传达思想精神与注意事项,之后各位长官便开始清点人数,分发棉甲、佩刀乃至无常簿、面巾等物。

南生在清点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只宽一寸,长五寸的木盒,打开一瞧,里头握着一枚紫莹莹的石珠并若干乌紫泛金的燃香,他举起其中的一根凑到眼前仔细瞧,这时身边一个两鬓微霜的汉子对身边的小辈啧啧道:

“你们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此唤作真言香,先帝朝传下来的旧物。黄昏时分趁着人吃饭沐浴的功夫潜在房梁上,待人睡着之后点上此物,却把这紫色的珠子含在自个儿舌下明心定志,梦中人必会被梦魇住,戒备松懈,心中茫然,这时你只需近旁稍加引导,那人便会无知无觉,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底那些秘密阴司吐露干净。到时你只需平摊无常簿,高举判官笔,断章取义、言简意赅的把其人所言那么稍加润色,到时候如花美眷、锦绣前程还不就像探囊取物似的——可见这万事万物皆有利弊,这燕贼造反却换来咱们的好处,当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啊。”

 

而如今当南生真站在了汪藏海床头履行职责的时候,南生却有些为难,他环视四周简朴素净的装饰以及书架上汗牛充栋似的医术药方,心底里也并不觉得这个人会对社稷有碍。可职责所在由不得他,况且真金不怕火炼,若汪公当真磊落哪里会怕他的盘问。于是在心底暗道得罪,蹲俯了下来,一边用口润笔一边仔细盘问。

那药着实奇效,他问什么,那汪藏海就答什么。虽语序有些凌乱,但更显得真实可信。南生见他很是坦诚,且四下无人,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宴席上陆总旗的那句“却舍了屁股与不晓事的国监生贴烧饼吃”,脸上又是一红,他踯躅了一会儿,最终一狠心将这几日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结巴的说了出口:

“大……大人……可与小吴相公有……有过……露水因缘吗?”

床上的人扭了一下,嘴里吐出了一些音调,南生没能听得清楚,再问,回答的还是含混,南生有些焦急,待要再问;可谁曾想,汪公突然辗转了起来,一翻身一蹬腿,整个被子都被他撂在身旁,而原本掩在被子中的脸和身子就这样明白的露了出来。

南生吓了一跳,生怕汪藏海醒了,连忙抬头去瞧他状况,却和一张白嫩的脸极近的对上,他身上一麻,呼吸都被屏住,脚下一软几乎坐在地上:

好俊的大人!!

内心的小人儿南生被这美貌惊醒,正在南生的思维深处撒着欢的蹦迪呐喊,逼着南生把一双眼睛黏在人家脸上,连连赞叹这五官生得漂亮,和从贵妃醉酒图画上拓下来似的,却又惊异于这骨相生得高挺轩昂,把五官挑得半点都瞧不出女气,特别是在那缎面似的滑顺长发的簇拥下,迎着将霁的雪夜泛红的天光,似谪仙般的斯文俊美。

南生年方十六,收了头发也才大半年,而母亲去得早,父亲又一向严苛,只知道和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要先立业再成家,这样多年寒来暑往的,都是训练刀枪剑戟的辛苦,直把自己练得似雪刃般锋利冷酷,日常见人连辨其美丑的欲望都薄弱。原以为是自己天生寡情,却没想到原来是由于没遇见真正美人的缘故……

“却舍了屁股与不晓事的国监生贴烧饼吃!”数日前同僚陆总旗酒后的叫嚷再次如同长鸣的警钟一般在他脑海中回响。贴烧饼吃……他仿佛已经瞧见了父亲铁青的脸和高举的马鞭,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心中生出入骨的恐惧,也顾不上现今依旧麻得像截肢似的双腿便一跃而起,白着脸喘着粗气,连滚带爬的翻窗逃出。

他方一离开,原本在床上睡得极不安稳、满身是汗的汪藏海瞬间卸下了伪装,他慢悠悠的翻身坐起,松开袖在掌心的精钢短剑,扯了条顺滑的真丝帕子细致的擦着额头和脖子的汗,欠身把舌下辛辣的药丸吐进床边的痰盂,然后就近从衣架上拖了件大毛的氅子披在身上走到桌边,嫌恶的用两根手指夹起被南生踩过的小杯盏,目光在灰色的鞋印和细腻的烟灰上扫过,一扬手,摔了个粉碎。

他在自己梳妆台前坐下,支着脑袋,想着这些日子在他身边一波又一波的来来去去、虎视眈眈的锦衣卫,心里烦躁,越发觉得这应天府没个呆头,再待下去恐怕这个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汪藏海’这个身份都保不住了;可若是自请外放,作为医官可供他选择的去处是少之又少,最合适的莫过于滇藏边陲,最近那里时疫汹汹,已有数千人命陨黄泉,他若是请旨随行赈灾,不日便会应允。只是此去山高路远,君心难测,滇西又是蛮夷未化之地,瘴气缭绕,若燕王当真能如卦象所言那般在四年后成事,那还好说,但这卦要是算得不准,此举便无异于自掘坟墓了。

他心里烦躁,急需分散注意力,于是便竖起手指将手边的流云螺钿梳推进桌面的凹槽,轻轻一按,梳妆台上码的整齐的瓶瓶罐罐、毛笔刷子便翻转的沉了下去,新翻上来的是一方宽敞整肃的书桌。里面才是他藏起来的阴司,不为人知的爱好。

桌面是拿琉璃做的,透过它能瞧见一方极深的桌匣,里面按照高矮胖瘦整齐排列着一只只齐腕斩落的右掌,那些右掌与常人不同,食指和中指生得极长,手指的皮肤呈土黄色,大多都布满了伤痕和老茧,也不知是用了什么不外露的防腐秘法,大家无不关节灵活,皮肉饱满,颜色与常人无异,若是细看还能隐约瞧见被人解刨过后又细致缝合过的痕迹,若不是瞧见被斩落的边缘,几乎要以为这是活人的手掌;手掌下头压着一沓沓展开的人皮,看那纹理走向和平整程度大多都是脊背与腰腹处的皮肤,零星有极不平整的大概是连接着肩膀的部分,它们被针固在浆好的纸板上,因为浸泡了特殊的药水,故清晰可辨上面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山海异兽;

而桌面上最显眼的地方则卧着一方黄澄澄的小印,小印顶上站着一头昂首挺胸、张牙舞爪的麒麟,印底刻着“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八个篆文;大概是个经年把玩的爱物,通身包了油似的泛着的光,连麒麟威武的狮头都被衬得柔和;小印下压着的是一本磨损厉害、沾染血污的无名册子,而正对着汪藏海的胸膛则堆着一沓笔迹潦草的宣纸,随着汪公翻动的手指,能够瞧见奔跃着麒麟的劲瘦后背,而紧随其后的则是用蝇头小笔仔细勾画的奇异右掌的解刨图、人手骨架图,旁边仔细列明他设想中达到该种效果可能的药物与方式。

随着书桌安放平稳,那面巨大光滑的铜镜也从中间裂开,分成几块,向后折叠翻转,最后重新组合出了一副在巨大玉石板面上用金银线条、翡翠、红蓝宝石以及东珠螺钿等珍宝描绘出的大明疆域行政图。

图上用大片的翡翠来象征富庶安全,它们集中在东南诸司,那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所在;又用大颗如流动着的鲜血般鲜艳的鸽血红镶嵌在边疆及腹地穷山恶水之处,那里朝廷的势力也有不及之处,于他象征着威胁与挑战;而用海一样深沉的蓝宝石来象征那些奇异手指和纹身的主人们所属的、他潜意识里隐约记得的张姓家族,这个家族的主体常年盘踞在东北严寒之地,却也分出几条细细的血脉在西南和西北边陲繁衍生息,并与那些燃烧的血红彼此纠缠。

还有那些粗细不一、或长或短的金银错玉带,那是他将整片神州大陆扒皮去肉后剩下的骨骼与筋脉,有东西向绵延的长龙,也有数量众多腾跃在山野的潜蛟,它们随着沧海桑田的变迁而呼吸律动,在他的思维深处散发着淡而幽微的光芒。

凡男子大多渴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他虽喜做出超然物外的形容,但是既身处红尘便不能免俗。只是朝代更替岁月流转,纵有大贤能,也只是匡扶了一家一姓之社稷。他汪藏海并不贪图那一朝一代百年荣华,他想要的是跳出时代的局限,乘着历史长河的巨浪弄潮,将这华夏神州玩弄于股掌,成就这千秋功业。这样,纵使百年之后他亦会如世间亿万过客般被死亡蚕食肉体,被时光磨灭灵魂,但他的功绩依旧会被子子孙孙口耳相传,被视为传奇。

外头更夫巡夜打更的声音打断了汪藏海翻涌的思绪。二更天了,已经极其接近他与人相约的时间了。他垂下眼,手指沿着昆仑山脉逆捋龙鳞,他的筹谋便悄无声息、严丝合缝的拼回那面做工精良、造型华贵镜台妆奁之下。似水面般光滑的镜面倒映出的是汪藏海年轻俊俏、不过弱冠的脸。

今年是他降临人世的第四十二个年头,常言道四十不惑,可每每揽镜自视,他都会扪心自问缘何上天愿意优待他至此,给了他一副不会衰老的年轻身体;又缘何缺失了整整八年至关重要的时光,在这八年里他学会了如今安身立命的一身本事,却不记得丁点细节,实在让人憋屈;还有这些年在他放空、发呆、做梦、胡思乱想等诸多懒散间隙时隐时现,狂刷存在感的黑色麒麟,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这些麒麟到底有何寓意,是昭示凶吉呢,还是仅仅只是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人的残影——若是前者似乎说不大通,毕竟太密集了,无论是凶是吉对他的人生履历都没有分毫左右;但若说他是故人的残影么……

汪藏海想起方才落荒而逃的锦衣卫结结巴巴的那句露水情缘,脸上只是一哂:他天生洁癖,轻易受不得旁人近身,无论男女,在他眼中都是污浊,且又太过愚笨,根本不堪交往,以至于为官二十余年仍未娶妻,身边连个贴身服侍的侍女都无,在整个朝堂也算作异类,所以才有了这些有关他好龙阳的无聊谣言……所以这个影影绰绰的人大概不会与他有私,兴许是送他那方“天官赐福”铜印的知交,亦或是说出那句“与我们张家作对当真自寻死路”、致使他丢了八年记忆的冤家?

但无论是恩是怨这个人大抵在他遗忘的时光里都曾与他交情匪浅,可有了这份令他这等薄情人都铭记的交情却这么多年断了联系,想来曾经也必是对他不住。若是这回他能借着自请外放的机会寻遍穷山恶水把这头麒麟捉住,他是必然要吸取之前从其余张家人身上吸取的教训,恩威并施,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既要千锤万练了那精钢玄铁打一副齐全的项圈口枷手铐脚镣锁住这人的脖颈手腕脚踝,又要那冰冷坚硬的刑具里头垫上紫貂狐裘缝制的绒毛;既要将自己的府邸掘地三尺,造出一个九曲回环的八卦迷宫,在那九死一生的最尽头打一间囚室把人藏在里头,又要用金玉玛瑙珊瑚装点他的坐卧起居;既要持之以恒无所不用其极的连续逼问,又要注意温言软语、恩威并施,怎么都得让这人重新对他敬恨交加、心悦诚服,自动把那张家的秘密或者自己记忆中缺失的那八年一桩桩一件件都给他吐出来。

汪藏海这样思量着,手指却已经蘸了拍打双颊用的香甜胭脂在湖面似的铜镜上画出了他心中理想的刑具,和常见的分离式不同,他别出心裁的在他们之间加了可连接与拆卸的零部件,这样就可以将这人的左脚左手、右脚右手,或者左手右脚、右手左脚锁在一起,让他做个砍掉手足的壁虎,用肚皮爬行,用口鼻吃土。

幻想中的滑稽场景实打实愉悦到了一向冷情的汪藏海,脸上也冰消雪融似的浮出微笑,正准备翻窗进来的赵百户瞥见了镜子上毛绒绒的刑具和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身上汗毛倒竖,几乎是载进屋里来的。

见有人来,汪藏海便隐去了笑容,他紧了紧身上的氅子,整肃神色,接过南生的无常簿闲闲翻看,只见满目都是工整有力的小楷,字里行间用词简洁,逻辑流畅,语气恭顺。所谓见字如见人,一个无趣寡言、正直热血到几乎死板的中正少年俨然已经瞪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手按跨刀,神色肃穆的单膝点在他面前。

汪藏海不由畅想自己那已经记不得了的热血青春,心里原本对他弄脏了自己杯子的怨气也散了七八分,而当他翻到最后一页,入目也是满满的客观公正与实事求是,心里便生出些许喜欢,想想不日自请外放时,身边必然也会安插锦衣卫随行,心里对这个少年便先留了个影儿,嘴上对赵千户问道:

“这个孩子很是诚恳,比之前的那些人都要堪用,不知姓甚名谁,官拜几级?”

“回大人,这人唤作巫马南生,洪武十六年生人,年前承了他父亲的小旗之位,今晚是他第一天正式的当值。”

“南生?可是红豆生南国的那两个字么?取得倒有几分意趣。”汪藏海点了点头,心里越发喜欢,拿那簿子点了点唇,对赵百户道:

“近来滇藏时疫来势汹汹,经户部核查已有数千人殒命,朝廷不日便会安排官吏前往赈灾,我身为太医院首席断无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道理。明儿我会向圣上请旨随行,想来不日便会下旨,到时若要安排卫所人手,些须劳动赵大人周转通融,让这位巫马大人也可随行历练。”

“汪大人客气。”赵百户谦道,目光再次从汪藏海脸上和镜面上怎么看怎么风月的刑具上划过,数月前陆总旗酒后胡言的“贴烧饼”如平地惊雷般在赵百户的耳边炸开,这个平时老实巴交,偶尔阿谀奉承的中年男人突然福至心灵,眼前晃过南生父亲那张铁青而狰狞的老脸和高举的马鞭,不由心中一紧,周身的皮肉都开始隐隐幻痛了起来,所剩无几的良心与对小辈的爱护让他本能的认为自己有义务说点什么。

却见汪藏海回过身,从身后妆镜台里的暗格中取出几张药方并着南生的无常簿一同递到赵千户手上,难得和颜悦色道:

“这些年与赵大人共事,在诸事上都多有劳动,每每思索总是感激,只是太医院实在清苦,只能闲暇时考据有唐一代旧方复制了这些益寿延年的方子并药膳食谱,据说经年服用可使白发还黑,齿落再生。一点小意,还望笑纳。”

赵千户一听便喜出望外,哪里还记得要为南生推辞的话,满口都是:

“汪公大恩客气”、“赵某愧不敢受”、“南生未承袭官职前便如何如何刻苦,如今武艺又是如何如何高强”等语。

汪藏海闻言只是笑笑,敷衍道:“一点敬意,赵大人不必如此。我甫一见着巫马大人便知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一路有他护送必定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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